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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與表情》

古典
那年冬天,捧在手上的第一冊古典,竟是卑弱文體的《花間集》⋯⋯

【◎陳芳明】
古典世界的再度召喚,是最近十年的事情。縱然曾經是歷史系的學生,並未對詩學、詞學發生過興趣。年少時期投入宋代中國的研究,過分著迷政治史的升降起伏,卻未嘗涉獵文學史的轉折演變。那時對宋代強幹弱枝的政策、尊王攘夷的思想尤為關心,即使在閱讀中觸及歐陽修、蘇東坡的作品,竟不曾對他們的詩詞投以關注,反而只注意他們在官場的明與暗。

一位歷史系的學徒,終於沒有與古典文學建立對話,到今天還深深為自己感到納罕。與古典抗拒,可能是當年耽溺於現代主義運動時所養成的脾性。在潛意識裡,暗自築起一道審美的圍牆。凡屬現代,都值得追求;凡屬古典,都劃入陳腐守舊。白天鎖在圖書館翻閱線裝書,晚上則在星光下浸淫於現代主義,在生活裡竟然可以並存不悖。然而,宋代並不與古典相通,而現代也不與台灣連繫。那種奇怪的美學,幾乎與年少時期相始終。

遠離台灣後,情況變得更嚴重。尤其是捲入海外政治漩渦之後,對於宋代中國的好奇日益遞減,古典氛圍在生命中終至蕩然無存。書架上的書籍,以及羅列的宋代文人作品,遂任其在時光裡積澱塵埃。偶爾情不自禁會抽出閱讀,卻只是興起憑弔之情,未嘗激起內心的波動搖蕩。

意識型態的選擇,不免也影響了自己的知識追逐。不僅刻意避開中國古典,甚至是新文學傳統也遭到摒棄。那是我思想上罕有的潔癖時期,唯台灣獨尊,唯本土是尚。情感上的緊張對抗,確實錯過了生命中許多美好的風景。這個世界從來就是開放的,文學藝術自始就是流動的,卻由於觀念的偏執,閱讀的偏食,反而看到一個切割的、裂變的天地。打開自己的胸膛,才赫然發現滿畝都是鐵蒺藜。

朝向古典回歸的慾望,先是蠢蠢欲動,繼而驚濤拍岸,終至沛然莫之能禦,完全是來自創作技藝之遇到瓶頸。斷斷續續寫了近三十年的散文,頗知自己的語言鍛鑄日漸貧乏。那種困頓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似乎已經警覺文字操練已到達極限。有些句法常常發生重複,有些詞語也出現複製的狀況。創作上的苦悶,簡直不知如何排遣?

回到學界之初,自囚在中部海岸的一個山上書房。在政治運動中壓抑許久的情感,正是在那轉彎時刻汩汩釋放出來。介入政治浪潮原是出於苦悶的心情,絕對不是源自真正的性情。重新找回身體的感覺,才是尋回自我的關鍵。

那年冬天,捧在手上的第一冊古典,竟是卑弱文體的《花間集》。這是一部晚唐五代的詞選,開啟宋初文學想像的一個引子。閱讀此書,並非是刻意要回到宋朝,只不過那是書架上最接近撰稿位置的一冊。書中濃豔與清麗的文字,以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牢牢牽引著閱讀的眼睛。不知何時一顆堅強的心,在反覆求索中突然變得柔軟異常。第十世紀衰世文人的情感,竟然可以感發二十世紀一個海島上的孤獨讀者。

古典沒有想像中那樣遙遠。時間的隔離恁般廣闊,然而情感的震動卻是古今共鳴。時代可以改變,歷史可以重塑,唯人的感覺與性情永遠限制在六尺之軀。傷春怨別,秋思離情,既發生於古典,也重現於現代。然則古典文學的濃縮凝練,絕對遠超過現代主義的文字鍊金術。重新閱讀古典,竟然啟開許多隱藏的感覺,從而也帶出前所未有的想像。古典顏色釀造出來的喜悅,只有全心接受,還需要壓抑與抗拒嗎?

【2008-07-31/聯合報/E3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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