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心靈深處的精靈

在我讀國中時課本裡面有一篇文章，叫做〈與妻訣別書〉，它是一個名叫林覺民的年輕人在革命前夕，寫給自己親愛妻子的一封信。

我小的時候，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老師認真地跟我解釋這背後的故事；所以這一課對我來說只是毫無意義的文字；我不懂得林覺民犧牲了多少，我也不知道陳意映從此被剝奪了什麼樣的幸福。

等我長大了，等我終於懂了這封信裡面的內容之後，這封信因為種種原因已經從課本中被拿掉了。

等到我長大了，我才知道，林覺民在坐船前往廣州的時候，曾經告訴他身邊的夥伴說：「此舉若敗，死者必多，定能感動同胞……甚且身死而父母、兄弟、妻子不免凍餒者亦有之。故謂吾輩死而同胞尚不醒者，吾絕不信也。嗟乎！使吾同胞一旦盡奮而起，克復神州，重興袓國，則吾輩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寧有憾哉，寧有憾哉？！」

原來，在那一場絕望的廣州起義之前，林覺民已經知道自己此去必定無法生還；但他唯一抱持的信念是自己的犧牲一定會喚醒全國的同胞……

而這一切也的確真如他所料，原本策畫的十路敢死隊因為廣州城門提前關閉，只剩下四路敢死隊，而最後除了黃興和林覺民參加的這一路敢死隊之外，其他的三支隊伍全都藉故逃避了這場起義。

西元1911年4月27日下午，這批明知必死的青年還是在下午五點半，在手臂上綁著白布條，穿著黑膠鞋衝入了總督府，然後，也跟著永遠地走入了歷史。

跟著黃興一起從越華路小東營5號出發的一百二十餘名敢死隊，接著被圍困在廣州城中，拚死與十倍之敵巷戰至夜；最後，五十五人當場戰死，三十一人被捕就義，最後，連為他們冒險收屍的夥伴都只能收到七十二具屍骸。

林覺民則是腹部中彈，渾身浴血地被捕。由於他不通廣東話，審問時全程用英語與官員對答，當時審問他的幕僚甚至用「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如雪」來形容他，但，這樣的人才當然不能留給革命黨，林覺民最後還是被處死了，死時僅有二十五歲。

他摯愛的妻子陳意映懷著身孕，輾轉奔逃，賣掉祖產悄悄地躲到福州光祿坊早題巷。但林覺民的兩封遺書，不知經過千山萬水多少磨難，還是在幾天之後被無聲無息地塞進陳意映的門縫。

一個月後，林覺民的愛妻陳意映因為過度悲傷而早產，兩年之後哀傷以終，年僅二十二歲，在〈與妻訣別書〉中託付給妻子的長子林依新也在不久之後病亡，再也沒有長大，再也無法被教育成像他爸爸一樣的男子漢。

林覺民心心念念，犧牲生命所換來的民主共和並沒有庇蔭他的家人和妻子；他為了四萬萬同胞而戰死，但他最親愛的家人卻從來沒有見過民主共和。

然而一百年後的我們看見了，也許不完美，也許不能讓所有人滿意，但這是根本不認識我們的林覺民遺留給我們的唯一禮物，也許林覺民知道自己終將被遺忘，但這並沒有阻止他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給一百年後的我們。

一百年後的我，永遠也沒有機會見到林覺民，但這幾年來我找到了一些影片，收集了一些資料，編成了一段小小的課程。雖然我的兒子朱小胖長大的時候，再也不會在課本上看到一百年前林覺民的故事，但我可以講給他聽，我可以講給很多很多人聽。因為這是我們虧欠林覺民的。

幾年之後，當朱小胖長得再大一點的時候，我會推著他的腳踏車，在傍晚的公園裡面跟他這樣說：「朱小胖呀，我們今年能夠在這裡幸福自在地騎腳踏車，都要感謝一百多年前一個非常叛逆的少年，他叫做林覺民。你以前可能沒聽過他的名字，但他不僅長得跟你爸差不多帥，而且他十三歲第一次去考科舉的時候，在紙上寫了『少年不望萬戶侯』七個大字就擲筆而去，你說他是不是很叛逆啊！然後啊，我跟你說喔……」

【2011/10/1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