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時刻──兩首詩,兩個片刻 |
‧聯合文學 2011/07/20 |
冬裡一個陰雨星期天從圖書館出來,借了一帆布袋子書。接著到附近買酒,B進店去,我在車裡等。從書袋裡隨意抽出一本,是愛爾蘭諾貝爾獎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最新詩集《人鍊》(Human Chain),打開便從第一首讀起。詩這樣開始: |
【文/張讓】 1.雨滴 冬裡一個陰雨星期天從圖書館出來,借了一帆布袋子書。接著到附近買酒,B進店去,我在車裡等。從書袋裡隨意抽出一本,是愛爾蘭諾貝爾獎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最新詩集《人鍊》(Human Chain),打開便從第一首讀起。詩這樣開始: 若不是我醒著就錯過了, 將我鬧起了身,整個人砰砰跳, 接下來兩節寫那景象乍來乍去,但留下的印象深遠。全詩很短,才剛開始便已結束,就像詩裡描述的片刻。放下書,我發現不知何時小雨已增大,滴滴答答擊打車頂和前後左右車窗,在車裡放大,啪嗒啪嗒,彷彿呼應希尼詩句,若不是我在車裡就錯過了。我抬頭看擋風車窗上的雨滴,大大小小,有的如點,有的如變形蟲,活的,游來游去,小滴變成大滴,有的匯聚成河忽然奔流直下。我細看什麼時候雨滴變大,什麼時候忽然就重到支撐不住衝流而下。好像置身一個雨滴宇宙,有趣極了。轉頭發現身旁車門上的窗另是一個雨滴宇宙,因斜度比擋風玻璃小,接近垂直,上面的雨滴不太一樣,比較小,形狀也比較規則對稱,接近雨滴應有的隱形眼鏡狀。我將臉貼近細看。無數雨滴,粒粒晶瑩,大的不過我的小指甲,小的從綠豆芝麻一路小下去,最小不過比針尖大一點,同擋風玻璃窗上雨滴一樣小滴變大滴,匯聚成河流下,只是比較和緩一點。我津津細看。這超市停車場有些小小綠島間隔,每一綠島上一株小樹,我們車正停在一小樹邊。當我眼神專注在雨滴流動時,又發現每一雨滴有如一片透鏡,上面是一幅完美小樹的倒影。正圓雨滴上是完美小樹的複製倒影,橢圓雨滴上的是微微拉寬,變形蟲雨滴上的是斜斜拉長。不管什麼形狀大小,每一雨滴上都有這樣一株以不同程度變形的倒立小樹,即使是沙粒大針尖大的雨滴上也有一棵眼睛無法辨認但我知道纖毫無缺的小樹。有多少形狀的雨滴,就有多少變形的大小版本。我鼻尖幾乎貼在窗上,好像發現了一個新銀河系,整個人掉進去了。手邊沒相機,只能盡情一粒粒雨滴不可置信逐一細看,直到脖子僵了。車外是濕冷的停車場,車裡我在另一個宇宙裡。我轉動痠痛的脖子,彷彿聽見那些雨滴說:「我們每一滴都看見。我們每一滴都看見。」我沒法告訴你我有多快樂。 B買酒回來上車,我即刻興奮描述並指給他看。 然後回到書房,將相片上載到電腦,一張張打開細看,一粒粒雨滴看過去,再局部放大,雨滴上歪斜變形小樹的映像更加清晰,這時才真真是逐一審視,纖毫都不放過,再難以置信從頭又驚喜一次。 也許這是個多少人都發現過的奇蹟,可是在那時刻我相信天下只我一人那樣專注而又深情的凝視這些平凡無奇的水滴──我空前絕後的偉大發現! 2.螢火 睡前在床上看書,看的是美國詩人史提分.鄧恩(Stephen Dunn)的詩集《不同時刻》。B關燈前我給他看裡面一首〈從一個藝術家畫室回家途中〉,寫詩人某晚回家途中看見野地上一片螢火閃爍: ……儘管我不是個 記得嗎?我問。我知道B記得。我們都記得很清楚。 幾年前一個夏日黃昏,從附近一個小鎮晚餐回家路上,經過一片野草地,半空正是一片有如詩中描述的螢火景象。除了閃爍一詞,詩人沒多花筆墨形容那景象。夏夜裡見到螢火蟲三三兩兩明滅飛舞是常事,見到成千上萬宛如星河流動卻是稀罕,起碼對我們來說。那天正是薄暮時分,周遭將暗未暗。天仍有光,草木一片深灰淺黑。便是在這灰黑背景上,一片點點金光像靈光乍現飄遊飛舞。 看!我叫。 如果詩人不是個會為美景而停車觀看的人,我們是。若因這樣而讓我們顯得過於柔弱多情?無所謂,反正我們是那種現實上做不到而在心裡逐美景而居的人。 當時沒法立刻停車,於是B彎進一旁小路,朝草野方向開去,找了個地方在路邊停住。下了車,比在大路上所見更好,稻田似的高草地上(所以才有「田野」這說法嗎?我一直不解),襯著一帶深黑樹林,一片片金色星雲忽隱忽現此起彼落,似乎正是快樂的定義……我們佇立靜觀,那種感覺只有英文的bliss可以形容。 不懂為什麼詩人說他不是個會為美而停車的人。 是為了怕耽美濫情?還是有點,矯情? 《不同時刻》裡的詩並不給我這樣印象,恰恰相反,許多句子讓我覺得詩人不但敏銳而且真摯,直直敲到心裡,譬如:「我感到了什麼/然那不過是一個時刻/過渡到下一個而已」,或者如:「此外是你恆常的空虛/盤旋上升尋求字句」,以及那句:「不可原宥,世上的殺戮/並不足夠,僅僅高尚的人」。 但在這首詩裡他似乎格外警惕,簡直一身甲冑又劍拔弩張,唯恐…… 唯恐什麼呢?淪於表象美的淺薄、悅目本身的愚騃?畢竟,螢火閃爍不過是螢火蟲的求偶訊號、立體寬銀幕的大規模交媾,是生物世界大張旗鼓追逐複製繁殖永生不死的原始遊戲。所以詩人接下來不忘提醒:「昆蟲正彼此相食」…… 也可能是過於清醒,唯恐讓景色催眠失去獨立判斷,忘記了所見究竟是什麼?畢竟,美有時只是一種障眼法,用來遮蓋卑污的真相……。所以詩人又寫「藝術家格外能欣賞誇張的落日」,而他不喜歡「花太多力氣做怪」的東西。 是的。也許。我懂。仍然,一時放情把自己全盤交付給眼前景色,並不算什麼「罪過」。這場超級好看的現場色情演出天真無邪,不像站在好萊塢坡上下望洛杉磯的燦燦燈海──那是硝煙紅塵。面對無邪,難道不能忘我,丟掉那個時刻戒備的理性融入此時此刻嗎?奢侈一下,哪怕只是五分鐘,中國人叫天人合一? 我們毫無困難。於是佇立靜觀,閃爍螢火有了神話和傳說的意味,帶著超乎善惡的歡愉,就像你所說「彷如/我正見識某種寂靜的/神靈盛會」,然後滿懷欣喜繼續趕路,回到常人俗世裡去。 所以我想說,親愛的史提分,放鬆一下,春花不能不燦爛,蜂蝶不能不飛舞,而我們不能老板著臉不解風情。沒錯,鷹在捕獵,兔鼠在奔逃,人間殘酷污穢,月球是顆坑坑疤疤的大石頭,而地底正日積月累毀滅整個人類文明的能量。儘管「每一樣我不能看見的東西/起碼和我所能看見的一樣真實」(我完全懂你這句的意思!),我們可以暫時撤防,轉離大路到小路上停車,只為看看一輪明月,或閃爍的螢火;只為忠於自我。 總之,那晚我們佇立靜觀,像潔淨的小孩。後來每到夏季經過那段路,我們總記得張望那星雲似的螢火。只是再也沒見到過。 ◎作者簡介 張讓 |
- Jul 22 Fri 2011 00:08
兩首詩,兩個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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