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盡付一行詩 |
預言的失靈,其實是後世讀者的覺醒…… 高中時愛讀唐詩宋詞,沒什麼奇怪,每個人都如此清純過,大概那時開始寫文章,覺得自己以後會讀中文系。 我根本未曾有過詩詞中的體驗,從未去過玉門關,生命裡只有海岸,沒有邊塞,沒機會目見大漠孤煙直。江南楊柳岸的曉風殘月,也只合在書中一再溫習,只怪是良辰好景虛設。當然,王之渙、柳永、秦觀、晏幾道應該也沒曾來過台灣,從讀者的角度來看,我們算是扯平。 這些書陪著我度過歲月深處,在許多朝代以前,他們也陪伴過多少的人,一起成長、作夢和老去。最近找到這本書頁已泛黃的《宋詞賞析》,扉頁有我青少年時的題詩,字跡略瘦,我,那個早就陌生的我題道:「打開心靈的窗扉,宋畫的山水張目對你,峰迴小橋有一老翁,正等你品茶看雪。」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現在的我,早已忘卻當時的心情。在原來的題字旁,十八年後,猜想我無意間又翻開這本書,於是另題了一段:「那裡會有窗扉,/生死交織,日夜穿梭,/那裡會有小橋,/等你品茶賞雪。」這是後設的語句,十八年後的我以疑問句推翻青春的留字。猜想即使我是作者,經過十八年,也沉澱出絲許舊夢已非的惋嘆。 那本宋詞,其實我是跳著讀的。但再如何跳躍閱讀,都無來由地翻到末頁蔣捷那首〈虞美人〉,好像我一直留了什麼東西在那首詞裡,我們這個時代的靈魂嗎?少年、壯年和年華老去後的聽雨,悲歡離合,雨一任滴在階前。我們的人生不管走進哪個階段,都必定會揭曉一種聽雨的心情。 算算日子,民國一百年,又將是另一段十八年的來臨。我猶豫著邊想起這本書,這次我該題下什麼字給自己?給這個難得來到的民國一百年? 給民國一百年的自己?慶幸我們都還活著。當年,那滿懷文藝的少年,有什麼話要跟民國一百年的我說嗎? 在民國一百年,一個好像可以紀念點什麼的年分,我開始尋找其他還會有題字的舊書,突然想知道我寫下的文句,有沒有曾料中了未來的準度。歲月這一路上我們都在丟書,賣點書給舊書店,成本問題就別提起了,改一下余光中的詩那是,買時是公象,賣時只剩母鼠。那本書如何能變性,則屬詩人的權限。大學畢業時從宿舍搬到城市,在一家小雜誌社找到第一份工作,嫌搬家麻煩丟掉的一些書,後來卻是我極為懷念的,譬如,我丟了杜佛勒在七十年代的暢銷書《未來的衝擊》,那本書也是跳著看的,現在我卻想知道,在民國一百年的時空,世界像一班列車拚命向前衝,有哪些是屬於真正的未來? 我在二十世紀最後十年,買了一本日本作家寫的《21世紀流行詞典》,像我這樣的後世讀者當能體會此嚴酷事實:喔,他連臉書、愛瘋和茉莉花革命都未能預言到。民國一百年,因此將是許多寫到未來的作家失寵的年分。 還是十六世紀的預言家諾斯拉達瑪斯最行,他寫的模稜兩可的預言,到現在仍蠱惑著讀者。最近還有人翻出舊書,指諾翁成功預言中東的第四波民主浪潮。他每隔個幾行,就預言會出個「反基督」,就看拿破崙、希特勒、海珊或格達費要不要對號入座了,反正後兩位本來就不是基督徒。一行詩,說不定就是一百年。辛亥百年有沒有出現在詩中?喔,諾翁的預言不太管我們亞洲這邊。 預言的失靈,其實是後世讀者的覺醒。諾翁當年在沒有電燈,中世紀的幽暗書房寫詩時,彷彿已知道了這樣的歷史發展,他總會筆鋒一轉,提醒:「事情可能這樣,也可能不是這樣。」 這給我帶來頗大的啟示,民國一百年,我這樣接續《宋詞賞析》的題字:「別管看雪和喝茶,也別管那扇窗了,事情可能這樣,也可能不是這樣。」 別以為讀幾本唐詩宋詞,就準備參透未來了。 我比較肯定的倒是,沒有,我沒有讀中文系。 【2011/04/06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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