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是道義上的第二政府 |
──辛波絲卡〈與死者密談〉的問答 辛波絲卡繼承了雪萊和索忍尼辛的詩學觀點,把詩人視為道義上的「第二政府」……
自古以來,詩人就被視為通靈的媒介。波蘭女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按:1996年)辛波絲卡(Szymborska),1986年寫過一首短詩〈與死者密談〉,詩中主人公「我」這樣詢問「你」有關夢見死者與死者密談的情形: 在什麼樣的情境裡你夢見了那些死者? 他們提到什麼? 他們與照片上的面容相像嗎? 當然,所有的問題詩中都沒有答案。但不難發現,那些死者首先是二戰中在波蘭遇難的犧牲品。其中不少人的姓名、墓地和死亡的時間早已成為一團歷史的疑雲。可他們又是不死的,仍然有在別一世界自我療救,並且與我們這個世界睡夢中的人們保持對話。 「他們記得是誰殺死他們嗎?」要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從辛波絲卡的詩學中尋找啟迪。辛波絲卡繼承了雪萊和索忍尼辛的詩學觀點,把詩人視為道義上的「第二政府」,因此,兇手首先是無道的第一政府──1939年9月1日凌晨,向波蘭格但斯克(德國人的但澤)附近維斯特普拉特半島的波蘭駐軍開砲,點燃二戰烽煙的德國軍艦及其背後的納粹政權,就是殺戮的元兇。 到六○年代與共產主義徹底決裂 七十年過去之後的2009年9月1日,多個西方國家領導人,包括德國總理梅克爾、俄羅斯總理普亭,出席了在維斯特普拉特舉行的二戰紀念會。人們再次回眸歷史:當年,這個半島上的波蘭軍隊英勇抵抗,擋不住德軍全線進攻而敗北之後,許多波蘭人被關進但澤附近的施圖特霍夫集中營,或在皮亞斯尼卡森林處死。更具悲劇性的是,德軍入侵波蘭十多天後,蘇聯紅軍就在其背後插了一刀。二戰前一年,蘇聯原本希望與西方聯手對付德國,但是,英法的綏靖政策導致他們與希特勒、墨索里尼簽訂〈慕尼黑協定〉後,蘇聯改變了策略,接著便是蘇德的經濟合作和兩國互不侵犯條約的簽訂,其中附加的備忘錄就是瓜分波蘭。蘇聯紅軍9月17日入侵波蘭後,很快與納粹軍隊會師。1940年春,蘇聯內政部祕密警察在波蘭卡廷森林槍殺了二萬波蘭戰俘和知識分子,然後嫁禍納粹。稍後納粹建立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同樣慘絕人寰。蘇聯紅軍後來成為擊潰納粹的主力,飽經戰亂的蘇聯人諱言紅軍的罪行。在蘇聯陰影下的波蘭,直到八○年代,卡廷屠殺仍然是禁忌的話題。 二戰紀念會前夕,普亭在波蘭報紙發表文章,承認過去試圖「安撫」納粹而簽訂的任何協定,都是在「道德上不可接受的」。他同時承認蘇聯應對卡廷屠殺負責。 但是,前蘇聯有關卡廷屠殺的檔案,至今還沒有解密。而作為「第二政府」的詩人和藝術家,已經為這一慘案書寫了不少檔案文件,其中有優秀的詩歌、影視和回憶錄。曾經遵循「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辛波絲卡,像許多波蘭人一樣,一度對卡廷屠殺保持緘默,直到六○年代,她才與共產主義徹底決裂。到了八○年代寫作〈與死者密談〉時,詩人雖然沒有直接點到卡廷屠殺,但她心目中的「死者」自然包括那些犧牲品在內。 希望喚起世人的「同謀犯罪感」 在別的詩作中,辛波絲卡還寫到二十世紀的兩大罪魁禍首。在〈未進行的喜馬拉雅之旅〉中,詩人以傳說中野蠻的「雪人」葉提(Yeti)影射史達林。在雪人那裡,「每個字都是死亡的判決」,與文明人類形成對比。〈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幀照片〉一詩以童年希特勒為題材,詩人看到希特勒的第一幀照片時,想到那個孩子長大後同樣有可能當律師或歌唱家,他的「小巧的手耳眼鼻」和「灌滿了牛奶的肚子」,與「普通的印刷工人、教師、商人或牧師的」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假如讀者能從這個「正常」的孩子,聯想到變態的希特勒,仍然會感到毛骨悚然。這首詩,令人想到阿倫特考察前納粹分子艾希曼受審後提出的「平庸的惡」的概念。 數百萬波蘭人死於戰亂,但戰後卻有許多波蘭人死於他們自己的政府。除了對異議人士的處死、監禁和酷刑,對工人運動的殘酷鎮壓之外,波蘭共產政權的「仇恨」教育毒化了波蘭人的心靈。如辛波絲卡在〈仇恨〉一詩寫到的那樣: 看,仇恨──她在我們國家 詩人筆下的「仇恨」像女魔一樣,比別的情緒更古老,也更年輕。儘管她有時打瞌睡,但她不會永遠沉睡。她創作了許多歌曲,書寫了許多歷史篇章……餵養了一代人的「仇恨」,自然也是殺戮的兇手。 在〈與死者密談〉的結尾,辛波絲卡最後提出的問題是: 你們只談天氣嗎? 詩中「醒來」的意義是雙關的。詩人覺醒了,她希望喚起世人的「同謀犯罪感」。「我」問「你」「與死者密談」的情形,既是詩人與波蘭的每一個生者和死者密談,與每一個讀者密談,同時也是詩人與自己的靈魂密談,並拷問自己的靈魂。 波蘭總理塔斯克在二戰紀念會上說:「我們要銘記誰發動了戰爭,誰是戰爭罪人,誰是劊子手,誰是受害者。忘記這些將使波蘭、歐洲,甚至整個世界重新陷入戰爭陰影。」他發出的警號,是辛波絲卡詩的警號的再一次直白的鳴響。 【2009/10/24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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