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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專輯  遊藝90.玩樂90  那個時候有風:追憶九0年代
 
  • 2009-10-16
  •  
  •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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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耿一偉】

     我知道,現在已不是九○年代,小劇場的榮景已經不再,「阿才的店」年底也可能因為大樓改建而關門。如今,人們不再有機會抱著審美的眼光來看待一個人生命,小小的不守規矩很容易被過度放大。許多當年的脫序演出,現在只能保留在記憶裡。因為已沒有作亂的空間,找不到親密的觀眾了。

     九○年代,那是個騎摩托車還不用戴安全帽的時代,有點危險,但不足以立即致命。要追憶起那個年代,我還是得從小劇場開始說起。1990年,我們一群學生,組了一個劇團叫「受精卵」。回想起來,光是團名,就暗示了九○年代在慾望與性別中橫衝直撞的冒險傾向。

     團員雖說以台大為主,但是成員五湖四海,有物理所、社會系、土木系、歷史系、大氣系、哲學系等,而且還有不少其他學校的學生,例如還在就讀成功高中的林哲元與趙學孟,世新的細胞皮,以及準備當小學老師的范曉玲與蔣茉春。我還記得第一次招收團員時,是在台大傅鐘前面進行團訓。當天被邀來特訓演員的,是現在剛接任台北市副市長的李永萍。經過八○年代的解嚴暖身,九○年代呈現了一種拼命催油,躍躍欲試的幹勁。那年暑假,我們與以反制官方媒體著稱的綠色小組合作,到花蓮下鄉,為反和平水泥廠興建而進行演出巡迴與策劃遊行活動。其實受精卵劇團的做法,在當年非常典型。因為那是個不安分守己的年代,每個人都試圖跨越到別的車道,不同世代與群體之間,很容易彼此有所交會。

     秘密基地:阿才的店

     還記得有一次劇團在「阿才的店」開會,那是台灣懷舊餐廳的鼻祖之一。沒想到當天晚上,許信良坐在另外一桌,在酒精的催化下,帶點革命熱情的學生當場唱起歌來,浪漫性格的許信良見狀,立刻請櫃台送了一手台灣啤酒請我們。直到今天,已在美國當建築師的團長郭宗倫憶起當年,總是會興奮地提及此事。那個時候在「阿才的店」裡,坐在鄰桌的不相識客人,很容易會彼此喝了起來,甚至有混桌的情形。在九○年代的混亂氣氛下,政治人物、革命份子、作家、藝術家、記者、大學生、學者、無業遊民、投機份子,通通交雜在一起。真實的情形是,往往白天台北街頭上演著激烈的抗議遊行,到了晚上,這些人又在「阿才的店」不期而遇。

     九○年代是世代交會的最後一個年代。網路還沒有盛行,所有的資訊都得經由身體去碰撞,去親身體驗。你必須到公共空間去取得消息,與人交往,而不是躲在房間裡。只是九○年代的公共空間,如同在當時大鳴大放的小劇場運動一樣,帶有某種程度的表演性在裡頭。小劇場的特色,除了它的挑釁態度與實驗傾向外,就是它具有特殊的親密性,演出者與觀眾之間經常是彼此熟識。在九○年代,這種面對面的前衛表演,我們不只能在小劇場裡看到,連在街頭或「阿才的店」這些公共空間裡,亦經常有即興演出。

     首先印入腦海的,是當年還是記者,現在於台中石岡進行社區重建工作的盧思岳。當年他酒過三巡,經常就跳上桌子,或是發表言論,或是載歌載舞。台下不論熟識或不熟識,看到如此激情的演出,則是報以讚許的眼光。阿才的店經常上演這種帶有偶發藝術(Happening)風格的日常生活小劇場。像是有南侯北林之稱的攝影家侯聰慧與畫家林鉅,往往一搭一唱,進行即興演出。我看過侯聰慧把廚房裡的豆腐拿出來,從樓梯間一塊塊往下丟;林鉅每次都揚言要從二樓往下跳,當時還是負責人的才哥,則像是紅磨坊的老闆,將對脫序行為的包容,視為對顧客的服務。

     後來到了歐洲,我才慢慢明白,九○年代我在「阿才的店」經歷的一切,其實跟二十世紀初,巴黎超現實主義者在河左岸的社交生活非常相近。超現實主義的鼻祖雅里(Alfred Jarry)喜歡隨身攜帶手槍,不高興就往天花板開槍,後來他的行徑,成了後繼者模仿的對象。雅里過世後,他的表演道具成了畢卡索的珍藏。

     今晚「攤」不見不散

     相較於八○年代中的解嚴氣氛,九○年代的民間批判羽翼已豐,但國民黨依舊掌握著國家機器。那是反共大業仍被嚴肅對待,獨立建國依舊是夢想的年代。不久前幾個禮拜,我在「阿才的店」碰到當年的好朋友,包括友誼一直不變的王子,以及許久未現身,近來飽受媒體困擾的王作良。我問王子何謂九○年代,他想一想,說:「那是個混亂的年代,那時候大家都有理想,但是理想還很遠,所以我們可以趁機胡作非為。」王作良回憶起他要去當兵的前一天,我們兩人喝得醉醺醺,最後一同去睡旅館,看棒球。

     在九○年代,不戴安全帽也沒人管你。如今,王作良不過是中年失業,就成了媒體冷嘲熱諷的對象。可是在九○年代,當人們在公共空間進行日常生活小劇場演出時,都有面對面的親密觀眾在給予評價,不論這些演出如何不合常規,總能在表演的那一刻得到尊重。

     除了「阿才的店」之外,當年台北市還有另外一家店十分出名,叫「攤」。這兩個地方的客人互有交集,所以有時候我們也會去「攤」喝酒。有一次喝到一半,忽然來了三位美艷的女子,在不安守己的時代精神下,她們很自然地被邀請到我們這一桌同坐。大家聊得很盡興,我的一位大學同學,後來從事音樂創作的沈懷一,則是看得口水直流。沒想到在筵席結束的時候,三位美女才告訴我們,他們是扮裝皇后,並要我們看他們的喉結。在瞪大眼睛發現喉結那一瞬間,我們幾個男的下巴真的都快要掉下來了。但是沒幾秒,沈懷一又調整好心態,不顧一切往前衝,跟其中一位皇后要電話。過了兩天,我碰到沈懷一時,他用很嚴肅的表情告訴我說:「耿一偉,我覺得我是同性戀。」我的下巴又往下掉了一次。我不知道他後來是否有與扮裝皇后交往,但是十幾年下來,我可以確定他應該是虛晃一招,他是個紮紮實實的異性戀者。可是那種試圖衝破界限的嘗試,在帶有實驗精神的九○年代,並不會叫人太意外。

     不用戴安全帽的年代

     我們同樣可以在九○年代的出版中,觀察到這種不愛戴安全帽的傾向。我覺得可以用三個名字來代表九○年代的閱讀特色──邱妙津、傅科與奧修。「鱷魚手記」的書寫雖然帶著濃烈的真實情感與苦悶,但是同志已能化為鱷魚在文字中演出;傅科的「瘋癲與文明」等艱澀著作,改變人們對真理的看法,讓九○年代充滿知識感,相信只要掌握批判的力量,就可以拯救社會;奧修對宗教經典再詮釋,告訴我們善待慾望就可以觀照實相。這些作品都不守常規,不正襟危坐,顛覆既有秩序;擾人,但不惹人討厭。

     所以那是個不純粹的年代。陳映真的「人間雜誌」,對我來說就非常八○年代,充滿社會關懷與道德感。九○年代多了一份輕佻,一點慾望,與一些嬉鬧。九○年代的過渡性,在我心中,成了最美好的一個時代。因為什麼都混在一起,就像是街頭抗議的不分彼此,革命與狂歡的相互傾斜,性別與慾望的錯亂,表演與真實的混合。九○年代就像「阿才的店」,不論相不相識,都混在一桌,舉杯同慶。

     酒攤結束前,我問王作良:「我可以寫你嗎?」他頓了一回,望著我說:「你寫什麼我都支持你!」當然,下筆的這一刻,我知道,現在已不是九○年代,小劇場的榮景已經不再,「阿才的店」年底也可能因為大樓改建而關門。如今,人們不再有機會抱著審美的眼光來看待一個人生命,小小的不守規矩很容易被過度放大。許多當年的脫序演出,現在只能保留在記憶裡。因為已沒有作亂的空間,找不到親密的觀眾了。

     但是我懷念那個不用戴安全帽的年代,如此自由,沒有輕重。騎著摩托車,頭頂的感覺告訴我,那個時候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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