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心靈深處的精靈

    　話說大學某一年的暑假，老娘突發奇想，送我去「登X美」補習班學洋裁，一心盼望著學成之後，她老人家就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了。不知道那年夏天是太閒還是怎樣，我也真的乖乖去報名上課，一個暑假學了基本的洋裁技巧，實做了幾件衣服，從此開啟剪衣料裁衣服的歲月……。

    　好啦！先說個祕密：開會時如果看到我在稿單上塗塗寫寫，八成、不、應該是九成九，都正在絞盡腦汁苦思如何把工作做到最好。不過，如果嘴角不小心洩露出一絲絲的怡然自得，那，就可能是在偷偷畫服裝設計圖了。

    　我會做衣服，很簡單的五個字，但在這個年代，就好像山頂洞人一樣稀奇。尤其我一副現代新女性的形象，和早已式微的針線女紅完全不搭。的確，舉頭論時政，低頭畫衣裳，落差實在太大，而且畫的還是打版設計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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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大學某一年的暑假，老娘突發奇想，送我去「登X美」補習班學洋裁，一心盼望著學成之後，她老人家就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了。不知道那年夏天是太閒還是怎樣，我也真的乖乖去報名上課，一個暑假學了基本的洋裁技巧，實做了幾件衣服，從此開啟剪衣料裁衣服的歲月。

    　只是，直到現在，為自己做過許多許多衣服，卻從來沒替老娘做過一衫半縷。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千萬別對子女的孝心期待太高。

    　還記得補習班老師開宗明義就說，衣服要做得好，一定要「愛漂亮」。真的，如果不夠愛美，絕對不耐煩應付那麼多程序細節。

    　這點我資格堪稱完備，正港愛漂亮，而且愛現、愛與眾不同，制服是對我最大的折磨，能穿著別人都沒有的漂亮衣裳亮相，得意得咧！而且我對服裝設計也真的有興趣，喜歡畫來畫去，於是自己跑到迪化街布市（衡陽街的布莊太貴了），挑挑剪剪，回家畫版型、剪裁、車縫起來，噠啦，就有一件新衣服了。

    　說來簡單，想來美好，其實麻煩得很，得一道道按照老師教的程序做。而魔鬼顯然藏在細節裡，煩人得要死，例如縫合處一定要用熨斗燙開，才能進行下一道車縫；貼邊、領子、袖口等等都有既定作法，非得侍候周全不可。我當然試過偷懶取巧，結果總討不了好，發現最快把事情做好的方法，就是照步來。

    　其實我的手喜歡做東西，它們不是非常巧，但很享受製作的過程，尤其喜歡看到美麗的東西漸漸成形。以前家裡有個老式勝家牌針車，用腳卡搭卡搭地踩，一時踩急了還會卡線，或者旁邊的鍊條整個脫落。

    　九○年代再進化，我買了個電動縫紝機，它功能多多，還會繡花、車布邊、開扣洞等等，非常讚。不必像以前，還得到附近市場找人車布邊或開扣洞，有時車布邊的拷克機一削削掉太多布，車起來還會前片不對後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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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我這種只學了一個暑假的半調子，手藝當然不會好到哪裡去，所以深諳藏拙之道，只做做襯衫、裙子之類的簡單衣服，頂多試試連身洋裝，不會不自量力挑戰外套這種高難度的東西。

    　即便如此，還是玩得挺開心。因為我喜歡設計，又愛搞創意，自己常想些奇奇怪怪的款式，看到時尚雜誌上有特殊的設計，總是絞盡腦汁想研究出它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日本服裝雜誌有很詳細的作法圖型，但我嫌日系款式太小家子氣，總在領子、皺折、花邊上做文章，瀟洒大方的西方路數比較對我的味，不過它們通常沒有設計圖，只好自行揣摩。

    　做衣服先得把立體的款式拆解畫成平面的紙型，包括前片、後片、袖子、領子等等。除非是立體剪裁，否則所有美麗的設計，都要化為這些版型；空有想像，卻不能打版縫製出來，也是白搭。

    　版型就像一件衣服的原始碼，其實也是商業機密，仿冒者如果破解出來，就能推出自己的山寨版。據說他們甚至會買名牌來拆了，原始碼立即到手。我當然不幹這種事，一來沒錢，二來研究如何破解，倒也樂在其中。

    　畫出紙型後，就用它們來裁布，再把布車縫起來，理論上，就會組合成設計的式樣。不過，既有理論，必有事與願違的現實，而且往往一如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常常把布塊縫起來之後，發現不是想像中的樣子，或者設計得不對，或者布料的質感不適合。至於前後片肩膀差一截、裙子下擺高低起伏之類的糗事，更是習以為常了。

    　雖然失敗之作所在多有，不過自作自受，沒啥好抱怨的，頂多丟掉就是了。這也是我不幫別人做衣服的原因之一，手藝太遜，見不得人，累得半死還被人嫌，何苦來哉？況且也對不起我老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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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衣服離不開兩樣工具：縫紉機和熨斗，一邊做一邊熨，幾乎每道車縫都需要把縫份燙開，才能進行下個步驟。所以做衣服最辛苦的，倒不是被針扎到，而是三不五時會被燙傷，有一次眼睛只顧著看衣服，整個手掌往滾燙的熨斗按上去，天哪！酷刑也不過如此！

    　但最討厭的，是必須拆掉重車，或者衣服哪裡不對，得拆掉修改。車衣服很快，卡搭卡搭就刷過去了，拆起來可得一小段一小段跟它磨菇，搞得人快抓狂。

    　所以會做衣服的人都覺得，要改衣服，還不如乾脆重做一件。我有件黑天鵝絨的衣服做壞了，黑線陷在密密的黑絨毛裡，去哪找縫線啊！那件現在還丟在床頭櫃底層，今生大概難見天日了，虧它還是從沙烏地阿拉伯買來的咧。

    　當然，拙者千件，必有一佳，偶爾也是會有不錯的作品，那當然馬上喜孜孜地穿出去亮相啦。有時候弄拙成巧，成品和我想像的設計不同，卻反而意外地好，也是驚喜。

    　像最近用杭州買的絲料作了件上衣，袖子一直搞不定，短的試過、長的試過，換了幾次設計，一直到改成了七分袖才滿意，還好當初布料買得夠。沒想到它質料好，看著普通，走起來衣袂飄飄，自我感覺極為良好。

    　經過多次嘗試錯誤後，我現在知道最保險的辦法，是買好一點的料子，但選擇簡單、有點設計感的款式。這樣自己應付得來，質感也能見人。我喜歡天然的材質，尤其愛極了絲。最近做的幾件絲料衣服，效果都還不錯，其實是它們自己天生麗質，我簡單伺候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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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做衣服的好處，是能夠配合體型隱惡揚善。虎背熊腰如我，常覺得市面上有些成衣簡直只是大號的童裝。自己做的話，布料盡可以慷慨，不必在尺寸上苛扣自己。另一個好處是，改個褲長什麼的，對我來說只是小事情，雖然有時候還是寧可花錢請別人做。

    　九○年代是台灣風起雲湧的年代，我的採訪路線從外交、立法院轉到了總統府，成天和政治權力核心打交道，也看盡了爾虞我詐與算計詭譎。和政治人物講話，常常像在鬥智，必須判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說真話是出於什麼原因，講假話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搞得天天都像在辦凶殺案。

    　一個以謊言與鬥爭為常態的世界，實在很不利於心理衛生。於是，翻譯和做衣服，對我來說，就成了一種心靈洗滌。翻譯的工作內容直接而單純，不使詐不耍陰招，單純中有一種美，讓陷在高層權鬥的我得到一股清涼。

    　至於做衣服，因為需要大量手工，做的時候必須極為專注，一閃神就可能車歪掉，到時候要拆掉重來也是自己倒楣，所以能強迫腦袋休息，讓自己從工作壓力裡抽離出來，稍稍喘口氣。

    　但凡世間事，有趣無益者往往玩物喪志，無趣有益者通常望之生畏，無趣無益者不知所為何來，有趣有益者則玩得理直氣壯。雖然有益無益，定義隨人，但對我來說，有點實質上的益處，例如有漂漂衣服穿，才會讓做衣服這個不太輕鬆的興趣維持到現在。

    　說到底，也還是在自得其樂罷了，一如人生，自己忙來忙去，苦樂自嚐，歡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