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心靈深處的精靈

詩人林禹瑄（圖左）及陳育虹（圖右）。 本報記者邱德祥／攝影

梅雨季初始的早晨，細雨將整座城市浸泡得一片黏膩。距離上次見面已過年餘，詩人仍是一身素色棉衣，佇立於擾攘人群之間，顯得從容自適。見我來了，她溫婉一笑，說走吧上山去。

車窗裡面，巴赫大提琴的低音拉得很長，從路旁草葉縫隙間，俯瞰下方雜沓的樓房與街巷，沒多久整座城市已十分安靜而遙遠。車輪駛過漉溼的地面，劃出輕快的水聲，詩人沿路漫談著家中後院的松鼠、上周來訪的老詩人，以及曾住在後方山坳裡孤讀書寫的小說家種種，間或指向路旁一條狹仄小徑，或是一叢花草，說這是某某作家的住址、這是蜀葵，閒適的語調彷彿此刻太陽正透出雲層，在山頭之間慢慢舒開蜷曲的光影，總是憂鬱的星期一早晨便難得青翠、明亮起來。問詩人是否習於早起，她點點頭：「今早四點醒來，撞見滿山大霧。」

因而想像詩人慣常的一天或許是這樣：清晨醒來，看見濃霧如窗紗覆在山前，於是一面看著霧氣被陽光漸次驅散，一面等待身上酣睡的藍貓，自甜甜的夢境醒轉。然後沖一杯咖啡，耗費一個上午，就著從落地窗灑進的大把天光，閱讀遠方詩人的句子，與院子裡的相思木安靜對望，安靜思索。下午時分，或者和藍貓一起譯完一首詩、完成一篇短文，或者因為看見貓眼在陽光下折射出的美麗湛藍，而興起起身調拌顏料，提筆畫下腦中瞬間湧現的海的波浪。踏出家門時陽光正漸次轉紅，漫步著將一道道小徑從橘黃走成灰黑，辨識新開的花朵、初長的嫩葉，歸來時順道摘下院子裡的梔子花香，擺到餐桌上，整間屋子便輕盈美麗起來。山間謐靜的晚上，聆聽深邃的夜色，讓思緒糾纏至最赤裸的部分，替它們穿起一些意象，擺放到詩句裡最適於安居的地方……

而這幾幾乎是一位詩人最理想的生活。

「我覺得我十分自在。」詩人自承。從茶餐廳面山的玻璃窗望出去，遠方一團雲霧正用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攀越紗帽山，似在暗示著世界需要一些緩慢的時間。

而創作亦然。一些緩慢的時間，好讓所有狂野的想像得到落實，編織出條理的圖樣，正如同我們身後，茶葉在一次次沖泡中漫展肢體，徐徐釋出色澤與香氣。緩慢的時間、充裕而足供思緒整頓的時間，多少奔走於日子之間的創作者（包括我在內）這樣殷殷渴望。

但我相信這絕非詩人的好運，因為她也曾度過那樣惶惶終日、對時間的掌握感到沮喪與徒勞的年月。然而即便是談起那段四處奔波的忙亂生活，詩人的語氣依然一派平和安好，彷彿所有過往都化成今早霧氣，飄飄四散。很難想像在那「時間壓迫著時間」、「詩啊文學完全不敢想」的幾年，她是如何在每日急促的腳步間，為自己保有一方乾淨的角落，讓心胸保持彈性與開闊，等待日後溫哥華海岸的湛藍，以及陽明山層層疊疊的翠綠，將整片心靈厚實地填滿。

「看，多美！」前往詩人住家的路上，好幾次她特地放慢了車速，只為讓我們仔細端詳一叢盛開的花朵，或一隻停棲樹梢的藍鵲。在這些詩人再熟悉不過的山徑間，往往一轉彎，便是一個小巧卻令人振奮的驚喜。譬如在兩條小徑的交角，忽然鮮黃的相思花瓣落了一地燦燦亮亮；譬如幾顆未知名的果子因為風一陣拂動，便叮叮咚咚紛落下來。

詩人家中的擺設一如預想中樸實而簡單，如同詩人本身，沒什麼裝飾，卻自有一種溫柔的力量。原本據說愛窩在衣櫃的藍貓意外好客，喵嗚喵嗚地磨蹭過來。想牠平日也是這般陪伴詩人，讀散落在餐桌上、窗前椅子旁、書架上許許多多的書，不露聲息地在各個房間裡遊走。屋子因安靜而顯得更大，詩人說她平時便一個人在家，寫字、讀書、散步。

於是詩人所有的，悠悠長長的心境與時間便更不是偶然了。時間其實由耐心而生，耐得住安靜，耐得住厭倦，耐得住孤獨。悠然的另一面其實也是平淡，但詩人所做的是安於平淡，而後在平淡之中創造出多彩的生活風貌。

「我寫下關於霧像一隻貓……」這是詩人引用過的，艾略特迷人的譬喻。而關於語意曲折的詩句，或許正如霧和貓一般曖昧、神祕、朦朧，但貓行走的腳步卻是輕盈而確切的。如同詩人每日的生活，縱有無限想像奔馳，卻仍是體切而踏實地過著。「想像力和組織力都不可或缺。」詩人這樣為創作結論。

從山上回到城市也彷彿只是一瞬間的事，悠閒的心境迅速被眾多雜想與喧鬧聲放肆地占滿。想起稍早詩人提及曾在電視上看過非洲某種會爬樹的羊群，為搶食新長的果子而紛紛攀附、群聚樹梢──或許在想像與閒適氛圍貧瘠的城市，那些偶然安好的片刻便如同稀有的柔軟嫩葉，但想攀爬上樹，卻也必須有足夠安靜、足夠輕盈的內心與步履。於是下一秒，我彷彿就在捷運站前的行道樹上，看到羊群柔柔軟軟開滿了枝頭，那色澤十分像藍貓溫暖的皮毛，那溫暖又十分像詩人臨別時遞來的擁抱。

【2010/06/0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