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心靈深處的精靈

認真的女孩們

【聯合報╱祁立峰】
2009.06.21 04:28 am

你孤佇婚宴角落，盯著投影片更迭流動著的——這個高智商、高成就、漫長求學歷程總認真絲毫不鬆懈的女孩，何其穩定又何其平凡的短暫生涯集結……



你我少年時代多少聽過這類如黴菌菌絲般抽芽蔓延開來的流言——某某隔壁班的數理資優生，原來在你們都從未理解的陰影深處，鬼祟結交了某個鄰校同年級的女友，中間模稜周折、披荊斬棘的過程忽如省略，就只知道那女孩家長到校告知生教組長她懷孕的消息，校長特別選在某個朝會，以極其避諱卻又足夠空間挑逗你們幻想的口吻，說著請女同學千萬要潔身自愛云云的教條。

接著就是參雜現在看來南轅北轍的性啟蒙、口耳相傳的種種歪斜神話、何其俗套的情節鋪排，以及集團青春期場域下，被你們給隨意勾勒的蒼涼草率藍圖……即便多年後你才明白，你們當時在愚騃、嫩澀的淫猥心靈裡建構起的那些早熟、荒誕、失格、滔天大罪的歷史故事，不過就是何其普通、到處存在的場所風景。而你們那時想像中雜揉情慾、意淫、遺精式的女體幻覺，也不過就是於學校制服下透出華麗肩帶形狀、各種無機金屬質材組織的單薄、蒼白的濛曖身體而已。

初嘗禁果、超齡生命體驗，面對後倫理後道德的衝決與家庭機器的限制與循規蹈矩……這讓中學未婚懷孕的主題很容易就被接受及理解。在日劇《十四歲小媽媽》中，得知懷孕的未希試著安撫近乎癲狂的父親，但最後協商賤斥、語序位移，就在「我沒辦法跟爸溝通」的拍桌、瞋目、嘶吼、對峙的眼瞳怒視崩壞場景中，達成這類劇場的高潮。你還記得在你那個年代，一代清新女星友坂理惠出演而靡掀風潮的《十六歲新娘》，原來隨初體驗的遞減下修，原本設定的森嚴情節重層邏輯與話題性的衝決同樣可以易弦更張，與時俱進。

但教你真正驚訝的，是現在同班的幾個女孩紛紛預定年底結婚宴客的消息。說實在的，你日常與那些依循資優路徑一路攻讀高學位的資深美少女甚無從遊，她們多半很類似，原生於絕不能低估成中低收入戶的康泰家庭，童年時學鋼琴、芭蕾舞，不像你鄉城的女童混進大型電玩店、跟慘綠男孩作夥打紅白機裡的超級馬力歐，或在荒涼寬闊的產業道路狂飆改裝腳踏車……聯考因經痛緣故失常進入北區的貴族女中，高中時恪守父母教誨誓不結識鄰校男孩，然後順理成章地和大學時朋友介紹的男孩結婚。她們平常於教室或研討會場自成一區，穿透沉鬱音量窸窣，傳來些你沒聽清楚的輕熟姊妹祕密——誰在都市邊陲買了廉價的預售屋、誰的未婚夫連考幾年國考、誰的婚禮宴開幾桌每桌幾人……

你孤佇婚宴角落，盯著投影片更迭流動著的——這個高智商、高成就、漫長求學歷程總認真絲毫不鬆懈的女孩，何其穩定又何其平凡的短暫生涯集結；再對比禮堂門口，父執輩盛情難卻送來花團錦簇宛如造夢失敗俗豔廢墟感的大型花籃，以及光可鑑人霓虹雙喜氙氣燈……除此之外呢？你問起現在結婚不嫌早嗎，她們就會用彷彿將一題複雜費解的程式迷宮運算到最後，終於來到最後一道關口前的口吻跟你說，我們擔心年紀太大，不容易生哪！

多年前的中學時代，她們一定也聽過從同樣場所外洩的雷同傳聞吧。或者，這些肆流的蜚語距離她們更為接近。某個也在前段班的姊妹淘一聲不響地辦好休學手續，舉家遷徙異邦。直到下學期，她意外懷孕而赴美墮胎的消息才如妖精般在闃黑裡竄漲。我才不會（要）像她一樣呢！那時候認真女孩們恐怕如斯立誓。之後她們少數終身未曾戀愛，大部分則和成年後結識的工程師、公務員男友步上紅毯，繼而高高舉著她們以畢生體會結纍成小小豐盈花果，修辭成為絕對服從、察言觀色、不出格犯錯的菁英化邏輯傳遞給下一代。「菁英就是那些在人生旅程中一步也沒踏錯的傢伙」，某個推理作家如是說。這是那些女孩們於旅途中屏氣凝神聚攢的超完美哲學，隱蔽於平庸無奇語彙裡的天啟勝利，以及對她們而言一如巍峨地景的絕對性輝煌。

當你笑容僵硬擠出「早生貴子」時，你不禁設想：要是多年前你與那些著貴族女校筆挺制服的她們，在擁擠公車的鐵竿間隙錯身對望的那一瞬間，這句混種著禁忌與盛讚的吉祥話，到底還能不能輕易卻絲毫不帶輕浮聲腔地說出口。她們難道不會一剎那刷紅蘋果色雙頰，並惡狠狠地暗自咒罵：「遇到變態了！」你並非虛無論者，也不至於渾然地想把《蝴蝶效應》、〈大頭阿慧〉這類透過哀樂中年細數當年生涯際遇竟隨一瞬靈光而派生出無數枝蔓的電影娛樂工業，當成理解真實人生的鏡像或方法論。只是這一切真教你由衷感慨。

女孩們，何必那麼認真呢？

【2009/06/21 聯合報】@ http://udn.com/